这家伙太能说了
“能说”在国人眼里不是个太好的形象,这可能与“巧言如簧”、“花言巧语”、“能说会道”等词汇皆为贬义有关。即使是“舌灿莲花”、“辩才无阂”之类的成语有褒扬之意,但在使用时效果也难有预期。
然而“能说”确实是个能力,不仅在当前这个需要彰显和推介的时代是这样,即使过去,“能说”也能解决好多问题,在这一点上我有所领教。
1969年夏,我去南京某单位催发单位急需的催化剂。其实我此行本来不是求援,因为在上年全国订货会上,我们通过省物资局已经与之签订了供销合同,而且根据合同,早就应该供货。可是该厂却迟迟不给发货,几次去电话、电报催促也无回音。当然我也知道那是一个有理说不清的年头,文化大革命进行了好几年,不是文斗就是武斗,别说合同,就是法律,在一些人面前都没有约束力,所以要想办成事,还真就得“拿理当不是”,跟人家好说好商量,不管用什么办法,把东西整到手才算能耐。
抵达南京后,我住进该厂招待所,没想到在这里就吃了一个下马威。原来旅店里住着好几十位从全国各地前来催发我所要产品的人。从他们口中,我知道了当时生产这种催化剂的全国只有两家,但另一家在一年前已经停产,而这家企业去年也仅完成年生产计划的30%,为此,全国此类物资缺口在一半以上。于是,每天都有几十个单位的人来催货,都拿着像我口袋里这种订货合同,但在东西缺口如此之大的情况下,有合同虽然比没合同强,但因为大家都有合同,所以也就强不哪儿去。
据已经在这里蹲守了很长时间的同行讲,我所需的催化剂每天还在生产,所以库里多多少少总有点货,但谁能拿到手就看本事了。因为当时还没有“行贿受贿”这类的手段,所以什么是“本事”还真不好说。
第二天一早,我早早便去该厂销售科排队,但也只排了个第五名。好在等销售人员来到办公室时,我身后已经排了二十多人,我还算第一梯队的成员。
销售科的办公室很大,在两张办公桌堵头这侧,摆了四五排铁架木板的折叠排椅,所有来办事的人都可以坐在那等候。当销售人员根据桌子上介绍信的排序,叫到哪个单位时,来办事的人就走到办公桌前,坐到的椅子上,陈述情况,说明自己是何等急需这些催化剂。
每到同行们讲述时,两个销售人员都很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,有时还点点头,表现得既认真又对我们很尊重。但当前面的三个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办公桌后,我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好。因为这三个来自不同省份的同行讲完自己的情况后,得到的答复都差不多,首先是相信他们讲述的情况,其次是对其表示同情,再次是对无法履行合同表示歉意,最后是告诉他们没有可供的催化剂,每天生产的东西都被三线工厂调走了,请他们回单位耐心等待。
看到这种情况,我已经对自己不报什么希望了,因为这三个人的陈述已经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尽了,我过去讲什么都是重复,都没有新意。当然,既然这么远来了,总要奋斗一下,但结果肯定不会比他们强。
第四位同行被叫上去了,通过召唤介绍信上的单位,我听出这是来自河北一家化肥厂的采购员。看上去这位老兄不仅斗志昂扬,而且还胸有成竹。他在落座前先给两位销售人员鞠了一躬,又回过头来给我们这些同行深施一礼,就像上台表演节目一般。
随后,这位姓姜的老兄便开始讲述,他说他们单位是所在城市最大的地方企业,在当地落实中央“抓革命、促生产”的指示中具有标志性地位。他说:“这里我特别要汇报的是,我们单位在两年前就停产了,是阶级敌人炸毁了工厂的设备,以此碰坏文化大革命。”
姜老兄说;“一个月前,中央领导KS视察了我们单位,号召全厂职工要以大无畏的革命气概,尽快恢复工厂生产,尽快拿出优质化肥,以实际行动粉碎阶级敌人的阴谋。”
“在中央的亲切关怀和领导下,单位的两千多名职工,经过近30天夜以继日的奋战,克服了重重障碍,以一个同志牺牲,两位同志受伤为代价,终于完成了检修任务,使工厂具备了生产条件。过几天,我们就要向合成塔内填装催化剂了。前天,我们共出动了四台车,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单位求援,我们分析各厂在采购时总要有点余量,所以各家的库里都可能有一桶两桶暂时用不着的催化剂。我们或借或买先把他们归拢到一起,很可能就把自己的事成全了。我回去的路上也要这样沿路乞讨,像叫花子一样。但市领导在我们出发前讲过,不管哪个方向的车回来,不管带回来多少催化剂,市里都要组织群众,夹道欢迎,让大家感受到这种全国一盘棋的精神,感受各地对我们大力支持的氛围。”
老姜接着说:“这次我到南京来,不是与老大哥单位谈合同到期与否的事,而是带着全厂两千多颗滚烫的心,带着我市80多万人的期盼来求援的。我整个合成塔的装填量是两吨。如果不能满足就给我一吨,一吨不行就给我半吨。如果半吨也没有,就给我100公斤。假如说100公斤都没有,也让我到你们仓库,从地上扫起一捧催化剂。回到单位后,我会告诉全厂职工和全市人民,这是南京人民对我们的支持,而这种支持一定会化作鼓舞我们克服一切困难的巨大力量和勇气。”
说到这,我清楚地看到那位管事的销售人员再次拿起老姜的介绍信,沉思了片刻之后,在上面写了些什么。随后就对他说:“两吨,去办手续吧。”
人们都明白了怎么回事,但都觉得确实应该这么做。此刻,大家虽然都是来要东西的,但没有人嫉妒,相反,随着老姜站起来再次给大家敬礼,办公室里还响起了一阵掌声。
我也被老姜的演讲感动了,在最激动,最投入的瞬间,甚至觉得如果在我俩之间只有一份催化剂,我一定会主动让给他。哪怕我回单位以后挨批评,受处分,因为听起来他们单位实在是太需要了。
老姜走了,我也恢复了神志,而且想到老姜其实是我的克星,在他如此精彩的演讲之后,我还有什么话能打动眼前这两个销售人员呢?根本没有。果然,在我完成自己的讲述后,办公桌对面的两位又恢复了此前的态度。同样在记录,同样很认真,同样的尊重,同样的同情和歉意,但东西是没有了。
我败了,败得心服口服。于是,在走出办公室时我想起电影《南征北战》中敌*参谋长的一句台词,“这不是我们无能,是共*太狡猾了。”而我当天的遭遇也“不是我不能说,而是这家伙太能说了”。
因为败得很惨,所以至今我还常常反思这件事情。要知道,老姜当时还是在给吃大锅饭的国企办事,但却办得那么兢兢业业,那么上心。与之相比,我欠缺的好像不仅是“能说会道”,恐怕还有一种精神。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