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，妹妹告诉我：舅舅的孙子现在上大学一年级。
我听了后，非常高兴。我知道，舅舅熬了几十年，终于熬出来了。
他历经三代努力，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。
培养一个大学生，在别人家里是很轻松的事情；然而，舅舅却用了几十年的心血，拼尽了全力，在第三代人的身上，才实现了上大学，过正常生活的愿望。
舅舅这一辈子实在不容易。
(我的舅舅在自己家中，他这一生受尽煎熬）
舅舅是一个残疾人，他一条腿弯曲畸形。
八岁的那一年，舅舅从炕墙上往下跳，摔断了一条腿。
炕，在北方农村才有。炕墙，就是炕前面阻挡的砖墙，防止有小孩从炕上滚落地面。
这是上世纪50年代。
当时的陕西北部，异常贫穷，异常荒凉。
如果是现在，摔断一条腿，去医院接骨，绑上夹板，过几个月就长好了。
可是，那时候的陕西农村，缺医少药。
十几里外的村庄，有一个乡间游医，外婆背着摔断腿的舅舅，去找他疗伤。
那个游医不会接骨，也不会绑夹板，他只是用莫名其妙的中草药，给舅舅治疗。
而且，每隔三天，就要去他家换一次中草药。
陕西北部，地广人稀，沟壑纵横，崎岖难行。
外婆在游医那里换好药，就已经天黑了，她要背着舅舅走十几里山路回家。
那时候，狼很多。
外婆是裹过的小脚，她的背上背着断了腿的舅舅，手里拿着一根烧炕木叉，用来防狼。
烧炕木叉，是一根一米长的木棍，前端插着铁制的分叉。烧炕的时候，用前端的分叉，顶着柴禾推进炕洞里。
小时候，我听妈妈说过，外婆好几次遇到了狼。
八岁的舅舅看到狼跟在后面，吓得大哭。外婆把舅舅抱在前面，一只手托着舅舅，一只手拿着烧炕木叉，边走边把木叉向后捅，想吓跑狼。
我无法想象，外婆那双小脚，是如何在暗夜里，在野狼的跟踪下，走过那条崎岖陡峭的山路的。
曾经有一次，外婆遇到了狼群。
几只狼的眼睛，在黑暗中闪着绿幽幽的光。
外婆把舅舅放在路边的山洞里，自己拿着烧炕木叉守候在洞口。
狼群一次次冲上来，外婆嘶声呐喊着，用木叉赶跑了狼。
女性本弱，为母则刚。
到了天亮，狼群在瘦小的拼命抵抗的外婆面前，只好退却了。
外婆瘫在地上，半晌起不来。
整整一个冬天，外婆都背着舅舅行走在这条险象环生的山中小道上。
春天来了，草木复苏，而舅舅的那条腿，因为没有得到有效治疗，骨头长歪了。
此后，舅舅一条腿成了弯曲的。
这条弯曲的腿陪伴了舅舅一辈子，舅舅一辈子都只能拄着拐杖行走。
庸医误人。
（舅舅家所有的家当，也卖不了几个钱）
后来，舅舅上学。
舅舅上学非常刻苦，学习成绩非常好。
那条残腿激发了他的斗志。
他知道自己如果生活在农村，无法干体力活，这一辈子就彻底毁了。
所以，他一定要考大学，一定要有工作，一定要成为公家的人。
成为公家的人，就有了工资；有了工资，这一辈子就生活无忧。
舅舅上高二的那年，是年。
年，全国取消了高考招生。
舅舅的大学梦就此破灭，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农村。
回到农村的舅舅，成为了生产队的“废人”。
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经济，全村人在一起干活，记工分，分口粮。
犁地、钯地、耱地、翻地、锄草、割麦、摇耬、拉车……他一样都干不了，全村人都嫌弃他。
刚好，那时候农村出现了赤脚医生。
赤脚医生，就是农民中的医生，为农民看病。
医院把全县所有大队想学医疗的人，集中起来，统一培训，然后再让他们回到农村。
因为舅舅干不了体力活，大队支书就让舅舅去学医。
舅舅学医很刻苦，很快就掌握了常见病的疗法。
舅舅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，记忆力很强，领悟得很快。
舅舅曾经告诉我，他自己因为遇到了庸医，才落下了终生残疾，所以他要好好学医，不让以后的孩子像自己一样。
在那期赤脚医生培训中，舅舅的成绩最好。
学完结业，舅舅又回到农村。
此后，舅舅成为了一名乡村的赤脚医生。
大队部有一面窑洞，那是医疗室，也是舅舅的办公室兼宿舍。
我小时候，经常去舅舅的医疗室玩。
医疗室里靠墙放着几面柜子，柜子上有很多小抽屉，抽屉里放着各种药。
柜子上用红色的字体写着一句话：要救死扶伤，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。
一走进医疗室，就能闻到浓浓的药味。
舅舅一年四季住在医疗室里。
即使半夜时分，有人敲门，舅舅也会打开房门，开药疗伤。
遇到有人患了重病，那家人就会拉着架子车，从医疗室接走舅舅。
舅舅坐在架子车上，身边放着一个印有红十字的木头箱子，木头箱子里有听诊器、温度计、血压计和一些急救药品。
舅舅来到病人跟前，很快就能诊断出病症，找到病因，对症下药。
病人也很快就会痊愈。
那时候的人，一般也没有什么大病。癌症？那时候连听过都没有。
现在各种奇奇怪怪的病，在那时候的农村都没有的。
舅舅看病从来不要钱。
周围村庄所有人都是免费看病。
药品都是大队购买的，舅舅有大队发的工资。
我至今记得舅舅的工资是一月五元钱。
五元钱，现在看起来很少，可在贫穷的陕西农村，一月五元钱，比农民的收入还要高。
我记得小时候，陕西农村有句顺口溜：辛辛苦苦干一天，只值一盒羊群烟。
羊群烟，在那个年代卖一盒九分钱。
也就是说，普通农民干一天，只能收入九分钱，一月不到三元钱。
后来，我查阅了那个年代城市工人的工资，工人转正后，最低月工资是38元。
也就是说，一个工人的收入，相当于我的家乡十个农民的收入。
舅舅身有残疾，却乐善好施，性格开朗。
村子里有人遇到急事，向他借个一元两元，他都会给。
如果人家一直没有还钱，他也不催要。
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，因为交不起两元钱的学费，被老师赶出了校门。
我在回家的路上，遇到了舅舅，舅舅给了我两元钱，我才能继续读书。
而后来舅舅告诉我，我们班还有两个同学，都是他交的学费。
那时候的农民家庭，穷到了极点。
舅舅的医疗室一直是全大队最热闹的地方。
农村缺少精神生活，那时候也没有电视，连收音机都很少。
*昏时分，干完了一天农活的农民们，都会陆陆续续地聚集在舅舅的医疗室。
大家天南海北地聊着，一直要聊到夜深。
舅舅的医疗室有一个巨大的掉了颜色的搪瓷缸。
在冬季的夜晚，搪瓷缸里放着陕西特有的黑色砖茶，放在土炉子上熬。
熬好了，一人喝一杯。
舅舅的医疗室还是全大队的传达室。
大队订了一份《人民日报》，邮递员每次都把报纸和全大队的信件放在医疗室。
有时候，舅舅会拿着报纸，给那些不识字的农民说：西哈努克亲王又来了……苏联要打阿富汗了……
到了半夜，那些农民要离开，舅舅让把收到的信件捎给他们的邻居。
每一封信件都会带给人们惊喜，“这是在新疆当兵的他娃来信了。”“这是在西安给公家干事的他妹妹来信了。”……
那时候的农村非常封闭，绝大多数农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。
舅舅就画地图，告诉他们美国在哪里，苏联在哪里，阿富汗在哪里，新疆在哪里……
上过高中当了医生的舅舅，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，也给很多农民打开了瞭望世界的窗口。
舅舅是全大队最有文化的那个人，也是全大队最重要的那个人。
舅舅一直单身。
像舅舅这样的残疾人，在农村是很难娶得上媳妇的。
舅舅的婚事，一直是外婆的心结。
终于有一年，媒人登门，给舅舅介绍了十几里外一个村庄的智障女人。
外婆好吃好喝地招待完媒人，那个智障女人就被领回家，做了我的舅妈。
舅妈也是一个苦命人，她小时候发高烧，没有医药，就烧成了这个样子。
舅妈的智障很严重，她无法和人正常交流，甚至连饥饱都不知道。
外婆曾经很努力地教她纺线织布纳鞋底，可她根本就听不懂外婆的话。
外婆只好放弃了。
舅妈结婚一年后，生下了一个男孩。
也就是我的表弟。
因为营养不良，表弟生下来的时候，只有砖头那么大，而且奄奄一息。
当时是冬天，外婆把表弟抱在怀里，依靠体温给他取暖。
外婆把所有的希望，都寄托在这个只有砖头大的表弟身上。
外婆经常抱着饿得哇哇大哭的表弟，求全村脯乳期的妈妈喂一口。
表弟就这样活了过来。
表弟三岁那一年，舅妈从村口的悬崖上跌落下来，摔死了。
多年的穷困生活，让外婆过早衰老了，她无力照顾表弟。
舅舅既当爹，又当娘，她学会了女人会干的所有活：做饭、缝补衣服、纺线、织布……
他拉扯着表弟，和表弟相依为命，就这样艰难地走过了一天天、一月月、一年年。
那时候，舅舅总在说：只要孩子大了，日子就好了。
然而，孩子大了，日子却并没有好。
大集体经济结束了，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了，土地分家到户了。
各家各户都开始种田过日子，大队部也没有了，医疗站也取消了。
医疗站取消后，舅舅每月的五元钱工资也没有了。
残疾人舅舅回到家中，不得不像正常人一样，去耕种那几亩沟坡地。
一个残疾人，带着一个苍老的母亲，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。
那种艰苦，那种困难，可想而知。
舅舅是全村最穷的人。
他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烂的，他的衣服是全村最破烂的，他在银行里连一分钱存款都没有。
舅舅在家里开诊所。
但是他的诊所一直在亏本经营。
我们那个地方异常偏远，农民的日子苦到了极点。
来人看病，没有钱，舅舅也给人治病。
来人说：记账吧，有钱了我就还。舅舅就记账。
但是，很多人卖了粮食有了钱，还要把钱派上别的用场，所以也一直不还舅舅的欠债。舅舅也不催要。
有一年，我去舅舅家，舅舅拿出账本让我看，上面是密密麻麻欠了药钱的人。
我说：现在是市场经济，你头脑中以前的那套不行了，没有钱，谁给他看病？
舅舅严肃地说：亏你还上过大学，怎么能说这样的胡话？没有钱，也必须给人看病，啥能有人命重要？
舅舅的诊所，生意也一直不好。
全大队有六个生产队，六个生产队里都有了诊所。
那些初中毕业的，到医院呆几天，回来就敢开诊所。
他们骑着摩托车，拿着手机，一听说谁有病了，就立即上门服务。
残疾人舅舅出行都不方便，怎么能和他们竞争？
而且，这些年，很多人都进城打工了，农村只剩下老人孩子。
这些老人孩子，本来就囊空如洗，又哪里有钱治病？
在农村生活，尽管没钱花，但好歹还有土地。
只要你愿意动弹，种田收割，就有粮食，就饿不死。
舅舅拼尽全力，抚养着表弟渐渐长大。
舅舅曾对我说，要把儿子送到大学里。
他当年没有上大学，一定要让儿子上大学。
然而，表弟上到小学二年级，就再没有上学。
表弟智力有点欠缺，又是在那种极端环境中长大，所以性格执拗。
那时候，表弟少不更事，经常和舅舅吵架。
舅舅有苦，也无处诉说。
表弟长到十几岁的时候，舅舅找到同村的一个瓦匠，让他带着表弟学手艺。
舅舅在村中威望很高，他救过村庄很多人的性命，那个瓦匠答应了。
本来，拜师学艺，是要给师傅钱的，那个瓦匠也没有向舅舅要钱。
表弟学了三年，学会了瓦匠。
那一年，我回到家中，母亲高兴地告诉我：你舅舅日子有了盼头，家里有了瓦匠了。
瓦匠就是给人砌墙盖房的。
砌墙盖房，当然要给工钱。
可是，表弟的计算能力很差，连简单的加减乘除都不会。
他出去独立包活，总是被人骗。
墙砌好了，房盖好了，扣除材料费，没有赚到钱，甚至还亏本了。
没办法，舅舅就让表弟跟着本村一个叫炭娃的包工头干活。
炭娃是他的小名，长得很黑，黑如煤炭，所以大家都叫他炭娃。
炭娃和舅舅家是远亲，他不会骗表弟的。
可是，炭娃不会骗表弟，却有人骗炭娃。
炭娃和人一起在县城包活，那个人领到了一百多万的工程款后，突然人间蒸发了。
炭娃受此打击，精神恍惚，有一天离家出走，再也找不到了。
表弟回到村庄，只好安安心心地种地。
种地没有收入，一亩地，扣除化肥钱种子钱浇水钱……弄不好还要亏本。
但种地至少饿不死。
因为穷，我们那里有很多光棍。
表弟的村庄里，有几个上了三十岁的人，都还是孤身一人。
然而，表弟有媳妇。
表弟的媳妇是更偏远的一座山沟里的穷困女人。
这户人家把女儿嫁给表弟，完全是看上了舅舅的人品，和舅舅的威望。
（左边第二个窑洞，舅舅住了大半辈子。十多年前，村庄搬迁，舅舅才住进了现在的房屋）
这个女人家和舅舅家一样贫穷。
真正的家徒四壁，一贫如洗。
她嫁给了表弟后不久，她娘死了，她一直打光棍的哥哥也死了。家中只剩下老父亲。
她生了两个儿子。
表弟夫妻两个，既要养两个老人，还要养两个儿子。
生活极端艰苦。
这些年，所有的亲戚一直在接济舅舅一家。
舅舅家的两个孙子也很争气，学习一直很刻苦，又很聪明。
有一年，我去看望舅舅，拿着钱给那两个孙子。
那两个孙子都在上小学，面*肌瘦，穿得破破烂烂，但他们坚决不要我的钱。
还对我说：爷爷说了，任何人的钱都不能要。
那时候，我就断定这两个孩子长大了会有出息。
因为家境贫困，舅舅的大孙子初中毕业后，就没有再上高中，而是选择了职业中专。
职业中专的教学质量，当然很差，那是面向社会培养职业技术人才的。
然而，谁也没有想到，舅舅的大孙子上了三年职业中专，通过自学，学完了高中课程，参加了去年的高考，居然考上了西安的大学。
上大学需要钱，像舅舅这样的家庭，根本就无力支付孩子的大学费用。
而舅舅的二孙子初中毕业后，放弃了学业，去往西安打工，用打工的钱，支付哥哥的大学费用。
这两兄弟在西安相依为命，一个拼命打工，供养哥哥上学；一个努力学习，立志完成学业。
我相信，这么懂事的两个孩子，以后一定会拥有自己的幸福。
现在，两个孙子都有了出息。
舅舅一辈子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。
去世多年的外婆，看到这两个孩子，也会含笑九泉了。
历经三代的不懈努力，舅舅的孙子终于考上大学，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。
有时候，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，别人轻易跨出的一步，你却要付出一世的努力，甚至三世的努力。
然而，无论如何，只要你拼尽全力，就一定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孤灯书生随意！多少都心存感激！